①他奔跑在海水深处。鱼在前,死神在后。,②全身几乎赤裸,黑红健硕的肌肉,粗壮的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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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①他奔跑在海水深处。鱼在前,死神在后。,②全身几乎赤裸,黑红健硕的肌肉,粗壮的骨】

①他奔跑在海水深处。鱼在前,死神在后。,②全身几乎赤裸,黑红健硕的肌肉,粗壮的骨(一)
鬼湖 2013年1期

【①他奔跑在海水深处。鱼在前,死神在后。,②全身几乎赤裸,黑红健硕的肌肉,粗壮的骨】   海勒根那

  蒙古族。作家,诗人,编剧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海拉尔区作家协会主席。中短篇小说散发于《民族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天涯》等报刊杂志。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到哪儿去,黑马》《父亲鱼游而去》,诗集《一只羊》。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人奖、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、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(骏马奖)、呼伦贝尔青年文化名人奖等多种文学奖项。另有电影剧本《卓娅》《天边》《大鲜卑山(拓跋王)》《恶狼诅咒》(与刘长庆先生合著)等十余部。作品集被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馆、德国明斯特大学汉语系等欧美图书馆收藏。
  在达布苏草原,鬼剃头的传说由来已久。一觉醒来,头上的某一处头发,或拳头状的一块,或碗底般大小,就不翼而飞了,伸手一摸,光秃秃、冷飕飕的,连发根也消失无踪。那一缕头发仿佛真被鬼卷了走,枕畔、床头,里里外外都无处可寻,让人脊背生寒,拍拍颈上的头还安在,就只有默默向佛爷祈祷的份儿了。在过去的某些年月里,这已是天大的幸事,睡过一觉,第二天脑袋没了的事并不鲜见。活过了今天,谁能保证明天不遇上真的鬼,不让鬼真地剃去颈上的头?
  达布苏,蒙语是“盐”的意思。故乡草原取此名号,是源于草原深处的达布苏淖尔——盐湖。在平缓起伏的兴安岭西去的最后余脉,草海是辽阔而深沉的,似从容大度的高原慈父,把他包容一切的胸怀袒露给日月,袒露给其上繁衍生息的牧人。而顺着牛羊欢叫的途径往纵深处行走,越过四面雾霭缭绕的屏障般的环山,一盘皓月在平地陡然映现,简直让人猝不及防。那硕大的清冷光辉的玉盘是从天上跌落地面的,又被黑色的大地徐徐托举,蒸腾着渺渺的雾气,曼舞着神秘的面纱。那种神圣而纯洁的景致把人心魄震慑得只有肃穆而立,只有哑然无语。是的,与达布苏草原相比,达布苏淖尔确似一位来自天上的母亲,因此,人们又叫她额吉淖尔——母亲湖。我之所以啰嗦地说上这些,是因为我讲的故事与盐湖有关,与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有关,也与民间流传的“鬼剃头”有关。
  我的母亲是生在达布苏淖尔边上的,与姥爷、姥姥依湖为生。远近的许多族人都因为取之不尽的达布苏(盐)而世代安居。那从众多泉眼里日夜不停汩汩而出的热烈的卤水,经过沉淀就成了享誉整个蒙古草原的大青盐,颗粒饱满,晶莹如玉。而银色略泛青辉的光泽确是达布苏草原的祥光,润泽着湖岸的生灵。母亲与她的阿爸阿妈秋季淘盐,经过一个冬天的储积,来年春天将堆成小山的青盐卖给各地涌来的盐商。生活辛劳、单调,却也无忧无虑。母亲就这样平静地在父母的膝边生活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长到十八岁那年,应了那句牧人的谚语:“草原上的路总在达布苏淖尔会合,该恋爱的人会在母亲湖边相见”,母亲遇到了我的来自远方的骑乘着栗色儿马子的父亲。
  父亲是克什克腾旗人。那时,遥远地方的牧人久慕达布苏淖尔的盛名也会在牧闲之时驱车而来,打打短工,淘淘盐宝。后来到了生产队后期,打短工、淘盐宝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,再从远方涌来淘盐者就是生产队的集体行为了。父亲正是克旗喀喇沁生产队的一员,领头的是大队书记札木合。大集体生产使他们的生活贫困,日子拮据。札书记头脑灵活,想到了几百公里之外的盐湖,此时也只有额吉的湖泊给他们以额外的恩赐。
  父亲那时是怎样健壮的小伙子,据母亲和族人形容,他的形体可以和草原上三四岁的最剽悍的儿马子相媲美。“他总是在风一般地干活”,族人啧啧地说。而“风”一般的我的父亲骑乘着他的“风”一般的栗色儿马第一次来到盐湖,就一眼看中了我母亲。父亲后来与族人说,是母亲那头乌发最先吸引了他。是的,没有谁的头发比母亲的更乌黑、茂盛了,被达布苏淖尔的青盐滋养得浑似墨碳,飒爽如瀑,衬以母亲白皙的皮肤,那种属于少女的高贵与柔美已不言而喻。但父亲此刻还是一厢情愿,母亲并未察觉,只是见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伙子总有意无意在自己的作业场转来转去。
  牧人的腼腆让父亲着实吃了不少相思之苦。当他“风”一般地淘了一天青盐之后,在夜幕四垂的盐湖之畔,父亲吃不香睡不着,独坐毡帐的外面,沉浸于湿润的散发着咸涩味道的夜风中,只能唱起他忧伤的歌。此时劳累了一天的盐民都早早沉入了梦乡,听见父亲歌声的却只有母亲和老阿妈两个人。母亲并非故意来听他的歌,而是替阿妈在灯下做针线活儿,身下的弟弟妹妹多,阿妈要经常缝缝补补。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,母亲后来很习惯听父亲的歌声了,哪一天听不见还睡不去。蒙古高原的民歌大多是表达爱情或思念之情的。茫茫草原,每户牧民都独自而居,最近的邻居骑马也要走上一两天的路途,该恋爱的男女只有在集会时才见,出嫁的姑娘几个寒暑不回,那些寂寞、相思和感伤只能用歌声来抒发。所以蒙古民歌一般都因地域的辽阔而高亢,因深切的情感而悲戚,闻之撩人心魄、浸人骨髓。母亲就是被父亲深情的歌声而打动了,她开始好奇这唱歌的人,留意着这歌儿到底来自哪里。她的从未萌动的少女的心被一种朦胧的情绪,被迟来的春风吹融了。
  从小看着我父亲长大的老书记札木合瞧出了他的心思。待初春时供销社来拉喀喇沁生产队的盐垛,札书记故意要父亲给他打一斤烧酒,喝得满面红光之后,手提一块砖茶笑呵呵地骑上自己的花斑马上路了。札书记是读过几天私塾的人,通晓蒙古人的礼仪,手捧哈达献上砖茶,向我母亲的阿爸阿妈奉上吉祥的祝辞:“叽喳叫的喜鹊落的是葱绿的树枝头,不会说道的媒人登的是高贵人家的门……来自喀喇沁的札木合书记,要把草原上刚长大的最剽悍的骏马为高贵人家送上门来……”
  母亲当时并不知道请媒登门的小伙子就是她想见的唱歌的人,内心失落,好不愿意。但母亲的阿爸阿妈偷偷去见了我的父亲。那天风轻春暖,克什克腾旗供销社的卡车又来拉喀喇沁大队的盐垛,父亲正热火朝天地与社员们抡锹装车。父亲铁锹翻飞,挥汗如雨,索性褪去衣袍缠在腰际,这样,他的一身缎子般泛光的肌肉就裸露在外了。那结实得如同赭石的肉块随着劳动而有节奏地滚动伸缩,凸出肌肉外的血管如同青色的蚯蚓,饱满得仿佛随时都能爆裂,似乎能听得见血流汩汩的声响。大粒大粒的汗珠像筛子筛出的黄豆,在父亲油滑的黑红色的肌肤上滚滚而淌,一会儿就连成片状。那情景谁看了都会为之惊讶,为之赞叹!母亲的阿爸阿妈看得呆了,札书记见状喜上眉梢,忙唤过父亲来,叫他见过二老。腼腆的父亲放下家什匆匆跑来,当他得知这就是我母亲的双亲时,紧张得不知所措,一句话没说就涨红着脸骑马跑掉了。   看着远去的小伙子,二老满意得乐不拢嘴,回去与我母亲一说,我母亲就扭了头去,兀自忙自己的活计。母亲的阿妈遗憾地唠叨:“唉,可惜了,那真是个好小伙子,歌儿也唱得那么好……”我母亲就抬起眉眼问:“阿妈,你刚才说什么?”阿妈说:“没什么,我说那小伙子的歌儿也唱得不错。”我母亲又追问:“是那个每晚在湖边唱歌的人么?”阿妈点头说是。我母亲的呼吸就急促了……
  后来的后来,札木合书记就替父亲用五条哈达、五斤酒、两匹布、四只羊与母亲定下了亲事。从此,母亲家淘盐作业场的拴马桩上就多了一匹栗色的马,而我虎背熊腰的父亲一个人基本上把母亲家分到的活计全包了。达布苏淖尔的人们传言:“见过能干的,却没见过这么能干的。”听了这话,我母亲的一抹羞涩的微笑就挂在了嘴角。
  一年后的初夏,年轻的父亲身着出征般的盛装,披弓挎箭,背插蒙古刀和象牙筷,骑乘他的栗色骏马星夜出发,携五个后生威风凛凛地去迎娶我的母亲。这是草原上迎亲最为庄重的风俗。
  出嫁的清晨,阿妈用盐湖中心最清洁的泉水为我母亲做绾发洗礼。阿妈接过父亲递过的象牙筷子,把我母亲的乌发从正中一分为二,蘸上盐湖泉梳光梳亮,一面瀑布般的秀发就披散在练垂上面……阿妈要将女儿的长发装束成草原上最美的发髻:用练垂扎紧,使珊瑚松石的布饰包住,外裱印花黑缎,上下金绦压边,头顶再点缀鎏花银片,末端接上长长的绣花飘带……老阿妈细心地做这一切时,激动不已的父亲就虔诚地立在一边,不断为母亲递着头饰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高耸的发髻,那里的每一根发丝都牵扯着他的心,揪动着他的魂魄,直到扎完最后一根秀带……父亲却禁不住热泪盈眶,那是喜极而泣的泪水,使他不得不背过脸去。可这一切还是被母亲瞧见了,她就站起身用袍袖擦去了父亲的泪水,说:“该出嫁的姑娘才哭,你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,没出息……”
  母亲原以为像父亲那样钢铁一般强壮的男人不会有泪水,却哪里想到父亲却这么爱哭鼻子。母亲说,看到父亲流眼泪的样儿,她那一刻才知晓什么叫“心疼”了……
  在男方的婚礼上,札木合老书记喝得酩酊大醉,他为自己能撮合成这么一对草原鸳鸯而感到舒坦、痛快。他把蒙古人的细眼睛眯成一条缝,看到兴处哈哈大笑两声,咕嘟一口酒。老书记后来是被几个后生给抬上花斑马马背的。他在马背上趔趔趄趄反倒不再摔去,勒了马回头冲毡包里的父亲喊:“臭小子,娶了马莲花似的媳妇可要好好对待呀,要不我会替达布苏淖尔用盐腌了你!”说完哈哈大笑而去。
  多年以后,当母亲回想起与父亲一起共处的生活,每每都要潸然泪下。母亲抚摸着我的一头遗传于她的乌黑而刚硬的头发,把一张饱受高原风吹日晒的乌红色的脸贴在我的额头上,而她如雨的泪水总是将我弄得一片湿润。那时的我七八岁或十几岁,并不能完全感受到母亲那种彻骨的心痛。因为,父亲离我太过遥远,活着的他不曾与我见过一面。
  父亲没有阿爸阿妈,唯领着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过活。喀喇沁与达布苏淖尔不同,是做牧业生产的。因为父亲的能干,札书记还安排婚后的他做了一个生产小队的队长,管十几个牧户的畜牧生产。而我的父亲一个人就接了五匹公马的马群,秋天、冬天还要领着小队一同转场,四季游牧相当辛苦。在父亲自己的夏营地,放马跑出三天的路途内,都是他的放牧区域,就是说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人烟,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对新婚爱人领着兄妹相依为命。但对于母亲的爱,那是父亲的全部,他从不曾怠慢。“那会儿,去毡包外十几步远的牛粪垛抬牛粪,你阿爸阿妈两个人都要拉着手去”,族人窃笑着对如今的我说。
  特别是对母亲的那头出了名的秀发,我父亲显出了他格外的爱惜。我家夏营地离水源很远,平日吃水都要父亲套上水车去十几里外的西拉木伦河源头小溪去打,但父亲毫不含糊,恨不得每天去河边打一次水,只为每日给母亲梳洗头发。粗手笨脚的父亲像老阿妈那样,轻轻地为母亲的头发撩水,悉心地用牛角梳梳理,再涂抹上达布苏淖尔的晶莹的碱块,每一个动作都显得不甚和谐的轻柔,没人相信那种耐心能出自一个粗糙男人之手。而作为父母亲的儿子,我能想象到父亲为母亲所做的这一切,他对母亲的爱要找到一个最动人的方式来表达。
  而夜晚,父亲还要为母亲唱好多好多的歌儿。草原上的夜是寂寞而单调的,没有灯火,没有邻人亲友串门聊天,没有娱乐,只有头顶满天的星索与耳畔清凉的晚风。父亲害怕母亲想家,就把一堆一堆的牧歌翻出来,坐在毡包外给母亲翻来覆去地唱。母亲并不言语,一边挤着牛奶一边用心倾听,直到一切家务完毕。临睡时,父亲还要把母亲的一缕青丝拂在胸口,才能入眠,以致形成了习惯。
  如果生活如此继续,那么,我的父亲母亲家境虽然清寒艰难,也算一切如梦幻般的美好了。但无遮无挡的草原即便从来与世无争,外来的天灾人祸也总会如秋冬的霜雪一般侵袭而至。
  “运动”开始的那年秋天,阴雨连绵,大雁早早南归,这时的母亲已经怀上了我。一天,军宣队的几个绿军装,和大队贫协主席策布赫来到了我家毡包,把我家狭小的包房用烟卷熏得雾气腾腾。他们找我父亲了解札木合书记的情况,特别是在达布苏淖尔淘盐时期。按他们的话说,就是札书记以去盐湖淘盐为名遮人耳目。我父亲生性憨厚耿直,情绪十分激动,但他言迟嘴拙,无力与七嘴八舌的军宣队人辩解,只是反复地说这么一句:“不可能,不会的,札木合书记是个好人!”
  策布赫捻着嘴角的黄胡须,眯着眼看我父亲:“说了吧,说出来跟你没关系,民兵连的韩哈斯、兽医斯日古楞、小学老师巴雅尔都交待了。”
  我父亲诧异地:“他们都交待了?”
  军宣队头目用黄胶鞋把烟屁股拧灭在地上,说:“当然,再硬的敌人也都是纸老虎。喀喇沁大队的情况很严重,一挖就挖出一串来。可有的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,阿苏荣(我父亲的名字)同志不会是……”
  我父亲此时就愤然起身,他因为紧张压抑和不可思议而咆哮了:“你们,你们在诬赖好人!”随后俯身钻出蒙古包,打马迎着秋雨狂奔而去……
  是的,我单纯善良的父亲永远理解不了政治,军宣队限他考虑三天,把札书记的事情交待清楚。被冷雨淋透的父亲一头病倒了,母亲在炉前为他熬奶茶和肉粥,一口一口地喂给他。父亲眼睛湿润了,问母亲该怎么办?母亲长叹口气,说:“去达布苏淖尔躲一躲吧,这个风头或许会刮过去。”  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,第三天头上,病还未痊愈就私自组织小队的人去达布苏淖尔淘盐去了。
  喀喇沁草原却没有因为父亲的逃避而少了祸事。先是民兵连连长韩哈斯、兽医斯日古楞、小学老师巴雅尔三人的串户游行。公社的大卡车上,“三个分子”脖子上被挂上大牌子,弯腰撅腚地由十几个军宣队成员、知青、民兵押解,开始了漫漫草原游行路。由于每个牧户彼此距离很远,卡车只有整天在秋风荒野里晃晃荡荡,车头上呜哩哇啦播放的大喇叭也只能喊给牛羊听。偶有放牧的牧民驻足观望,也都发出啧啧感叹:“多么好的人哪,怎么说抓走就抓走了呢……”
  札木合老书记终于给抓了起来。韩哈斯熬不过酷刑,“指认”了札书记的罪状,军宣队人等包围了札书记家的毡房。札书记好像预料到了这一切,从容地钻出毡包,推搡开要捆绑他的人群,说:“用不着这个,你们说让我去哪儿,我自己会走!”
  抓捕来的人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是好,而札书记已经跃身上了自己的花斑马,扬尘远去了。札书记是当过兵的人,抗美援朝战役时还带领骑兵连立过战功。人们丢下呼天抢地的札书记的老伴儿纷纷上马尾随他而行,眼见他是奔了公社的南行方向,而不是外蒙古的北方,一颗心才算放到了肚里。几天之后就传来了噩耗,札木合书记不堪凌辱在公社小学临时的牢房里上吊自杀了。
 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。因为父亲的私自逃避而去,更因为札书记的宁死不屈,喀喇沁大队的“事件”没有最后确凿,军宣队的目光就落在了我父亲的身上。一天夜晚,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涌进我家又从我家星夜出发,乘马涌向达布苏淖尔,被吓坏了的我柔弱而美丽的母亲只有瘫倒在地,捧着六个月的身孕哀伤地哭泣……
  在乞求厄运不要降临的祈祷中,在盼望父亲早日平安归来的等待中,母亲望眼欲穿,她在高原的坡岗上遮目眺望的身姿定格成了喀喇沁草原永恒的风景。
  蹊跷的事儿就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发生了。早早起来的母亲在梳洗时忽然发现自己脑后的一大块头发不见了,用镜子反照看到的是碗底一般大小的青光的头皮。母亲惊讶不已,四处寻找头发的下落却毫无结果。正愕然呆立时,属于父亲的那匹栗色儿马却在包外咴儿咴儿鸣叫了。母亲大喜过望,待她冲出门去,看到却只有驮着空空落落的马鞍的栗色儿马,它一身霜雪回到了家门,矗立在包外失魂落魄,根本没有父亲的踪影。可它是被父亲秋天骑乘去达布苏淖尔的,这不会有错,母亲惊诧地跑过去抚摸它的头颅,抱住它冰冷汗水的脖颈,急切地问它:“阿苏荣呢?你驮去的主人呢?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……”
  栗色马垂头不语,母亲慌乱无措,冥冥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母亲牵上儿马,沿着它回家时留在雪地上的足印,带着小姑小叔踏上了寻找我父亲的道路。在没膝深的大雪中跋涉了大概一天半的路途,母亲她们遇到赶车归来的小队牧民,他们都是秋季时随父亲去往盐湖的,此时排队赶回的马车却也空空荡荡,没有装一粒青盐。母亲焦急地迎上前去,问这些牧民:“阿苏荣呢?我丈夫在哪里?”
  但是牧民们表情冷漠,没有人回答母亲,他们甚至连勒勒车都没有停下。母亲愈发焦急了,她伸开手臂试图拦下最后一辆马车,赶车的人无奈,朝身后使了个眼色,母亲才看见那群骑兵般的军人正飞驰而来……
  母亲是跌倒在路上把军人们拦下的,她忍住剧烈的腹痛,冲他们嘶喊:“我丈夫在哪里?你们把他怎么了?!”
  军人头目勒马过来,态度严厉地斥责母亲:“快快闪开!想找你家的阿苏荣吗?他已经叛国投敌去了!”
  军人的话让母亲大脑一片空白,她声嘶力竭地喊:“不,这不可能,阿苏荣他不可能叛国投敌,你们在骗人!”
  军人冷笑两声:“哼哼,我们也不相信他会逃走,可这就是事实,我们没有抓到他算便宜他了!”
  那天傍晚,冰雪肃杀,落日浑圆。晕厥过去的母亲被小姑小叔的拼命唤醒时,身下已是鲜血一片。母亲早产了,在蒙古高原冬天的大雪地里提前一个月生下了我。母亲肝肠寸断,泪水涟涟,借着雪地清冷的夜光,将满身血污的我揣在羊皮大氅里,再俯身在栗色马背之上,后面跟随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小叔,凄寒与悲怆,酷冷与绝望,将母亲连同那个冬夜一起淹没了……
  整个喀喇沁草原,没有人相信阿苏荣能叛国投敌,我母亲更不可能相信。被厄运击倒的她并没有哭天悯人,反而激起了她天性的倔强。其后的整整一个寒暑的轮回,母亲就抱着襁褓中的我在公社革委会的门外徘徊。母亲的秀发也不再梳洗,蓬头垢面,她要公社还她的丈夫,她依据的理论是: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阿苏荣是坏分子,现在一个人说没就没了,她要求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!
  革委会与军宣队的人以为这个女人疯了,不予理睬。再说,拿一个怀抱婴儿的娘们儿,他们也根本没有办法。可是母亲又怎样才能找到我父亲的下落,为他申诉冤屈呢?她默默而徒劳的抗议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?
  我两岁时的那年春天,上面终于来了红头文件,“运动”结束了,“事件”子虚乌有,一切皆是冤假错案。喀喇沁大队的几个无期徒刑者被无罪释放,札木合书记平反昭雪,而唯独我的父亲因为下落不明而没有任何结论。
  看到了一线希望的母亲决定不再做无用的等待,她要亲自北上,去寻找父亲的踪迹,她要把春天的消息去告诉他,让他不要再“畏罪潜逃”,她要日夜思念的男人回来,回到支离破碎的家里。待我母亲骑乘父亲的栗色儿马来到达布苏淖尔时,达布苏淖尔正流传着鬼湖的故事,人们诚惶诚恐,风言盐湖有鬼魂出没。是的,很长一段时间里,淘盐的人们不敢在夜晚的盐湖逗留,每当夜幕四合,盐湖上空就飘来一个男人的歌声,忧伤而无助……间或有凄惨的叫声,令人毛骨悚然。
  母亲听了族人的传言非但没有畏惧,反而面露喜色,她对阿爸阿妈说:“那该是阿苏荣,他没有死,也没有逃去,他还活着……”面对神经兮兮的女儿,老俩口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,知道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慰这个苦难中的人儿。
  这天傍晚,母亲拒绝了阿爸阿妈的陪伴,执意一个人怀抱两岁的我早早来到达布苏淖尔的湖边,接下来她所要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侧耳倾听,她要听见那个男人的歌声,她要从中分辨我的父亲。   春天的达布苏淖尔月朗星稀,微凉的盐湖沼气陌生而熟悉。母亲的面容重现了过去的美丽,这之前,她梳洗了头脸,这是一年多时间里的第一次,她要我父亲见到她时依然如初,她还特别用披散的秀发遮掩了一下脑后“鬼剃头”留下的青皮。母亲就这样呆坐湖岸,开始了她虔诚的等待。
  一夜的春湖静寂,蝉蛙尚未苏醒,苍茫旷野甚至可以听见流星陨落的声音,却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的动静……可母亲坚信那歌声会因她而起的,她就一整夜始终睁大着眼睛……
  也就在黎明来临之前,母亲盼望的歌声终于唱起了,先似有似无,后来断断续续,时远时近……那是我父亲的歌声,那是我父亲最爱唱的牧歌……母亲欣喜若狂,但她还是压抑住这激动与心跳,屏住呼吸,她要辨清它的来源,它的方向。母亲后来就站起身,缓缓向着湖心走去了。湖岸边的薄冰咔嚓,再往里面就是盐湖浅水,最深处也只没过母亲的马靴,她小心地举步趟动,尽量不荡起水声,害怕扰乱了听觉……
  后来母亲就顺着声音一直来到达布苏淖尔最中心的泉眼,这时天已放亮,盐湖的晨雾缥缈可见。母亲背负着我,弯腰去撩动一下泉眼上笼罩的浓雾,寒气散处,呈现眼前的一幕就让母亲惊呆了:汩汩作响的涌泉中,隐约的一个男人正在水面平静漂浮,达布苏的青盐把他保存得完好无损;晨光映照下,他面容安详,肤色如鲜,健硕的肌肉仍似浸泡在水中的石块,只是那遍体翻露白骨的鳞伤让人触目惊心……没错,这就是我失踪已久的父亲,他的一只手还紧握在胸口,而一缕青丝正从他拳头的两端露出发梢,那是母亲丢失的秀发啊……母亲看到这儿,就一头跪在了湖里……
  母亲先前没有哭泣,仿佛是父亲刚刚睡着她不舍得吵醒,只是一遍一遍地仔细端详父亲乌红的容颜,用手指轻轻抚摸父亲舒展的眉眼,母亲就笑了,说:“阿苏荣,我知道你不会叛逃的,瞧瞧,你不是就躲在这里……”
  据母亲说,父亲的葬礼很隆重,整个达布苏淖尔周边的牧民自发赶来,为我父亲送行。就在那天清晨,一场罕见的春雨提前光临了草原,把盐湖彻底融化了。亦将父亲盐卤的身体清洗得干干净净。
  母亲把父亲就安葬在达布苏淖尔的湖边,安葬在他俩相爱之地。下葬的那一刻,母亲最后抚摸了阿苏荣的脸,和那赭石般健美的肌肤,那些伤口都让母亲擦净了、缝合了……然后母亲将发簪取下,松散开她那头从小都未曾剪过的垂至臀下的秀发,这会儿就侧过头来拿出剪刀贴着耳际齐刷刷地剪了,将这厚厚的一把青丝放在父亲的枕边。
  母亲的哭声是突然而起的,那种号啕大哭震动了整个盐湖,震动了高原上的清晨,也惊醒了母亲背上的我。那是一种来自于爱的哀痛,让达布苏的天空都为之动容……
  (责任编辑 高颖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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